临淄城的繁华喧嚣,与薛邑的井然有序截然不同。车水马龙,人声鼎沸,空气中弥漫着帝都特有的、混合着权力、财富与学术的复杂气息。孟尝君的车驾并未引起过多围观,毕竟在这齐国都城,公卿贵胄司空见惯。然而,当车队径直驶向那座闻名遐迩的稷下学宫时,无数道探究、审视、乃至带着几分看好戏意味的目光,便聚焦了过来。
稷下学宫,并非一座孤零零的宫殿,而是一片规模宏大的建筑群,亭台楼阁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,潺潺流水环绕其间。这里没有高墙壁垒,气氛开放而自由,但无形中弥漫的学术威压,却比任何宫墙都更令人心生敬畏。今日的学宫中心辩场——一座可容纳数百人的环形大厅,早已座无虚席。不仅有稷下先生、各国游学之士,更有许多闻讯而来的临淄官员、贵族,甚至不乏其他诸侯国的使者隐匿其中。一场看似学术的辩论,因其主角的特殊身份,早已蒙上了浓厚的政治色彩。
孟尝君一行人被引至主宾席落座。项云作为首席智囊,身着特意准备的、符合士人身份的深色儒服,安静地坐在孟尝君侧后方,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。他看到了许多在史书上留有名字的学派代表人物:有道家者流,清瘦矍铄,眼神淡泊;有法家之士,面容冷峻,嘴角紧抿;有儒家门徒,冠带整齐,神情肃穆;更有名家辩者,眼神灵动,跃跃欲试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引而不发的紧张感。
学宫祭酒致开场辞后,论辩正式开始。主题“当世之务,何者为先?”被抛出,立刻引来了争先恐后的发言。
首先发难的是一位法家学者,他径直将矛头指向孟尝君:“当世之务,首在强公室,杜私门!养士数千,聚于封邑,财货自专,甲兵暗藏,此乃田氏代齐之旧事复萌也!何者为先?当先削藩强干,使权归于一!”言辞犀利,毫不留情,直指孟尝君权势过盛,威胁中央。
场内一片寂静,所有人都看向孟尝君。孟尝君面色不变,并未直接回应,而是微微侧身,示意项云。这是事先约定的策略,由项云主辩,孟尝君在关键时刻定调。
项云从容起身,先向祭酒和诸位学者施礼,然后不疾不徐地开口:“先生所言‘强公室’,其志可嘉。然云有一问:强公室,凭何而强?空有法令,而无贤才执行,法令岂非一纸空文?府库空虚,而无良策充实,强干岂非无源之水?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众人:“薛邑养士,非为虚名,实为求才以务实。士有类别,才有所专。有善农者,教我民增产粟帛,此非强齐国之本乎?有善工者,制利器以便民用,此非富齐国之基乎?有通商者,聚财货以充府库,此非强公室之需乎?薛邑所聚之财,每一文皆录于账册,所用之度,皆为养民、备患、乃至供奉临淄。若将此等求才务实之举,简单等同于‘树私门’,岂非因噎废食,未见其利,先惧其害?”
项云没有纠缠于权力归属的敏感问题,而是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“人才效用”和“实际贡献”,用薛邑已经取得的实效来反驳“谋私”的指控。他接着抛出了一个更深入的观点:“况且,云以为,当世之务,首在认清‘大势’。战国竞雄,犹如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。列国皆在变法图强,秦有商鞅,楚有吴起(虽败犹显其志)。齐若固守旧制,空谈礼法,恐非强公室,实乃弱公室之道也。薛邑之试,不过是在不违齐法之下,探索一条富民强兵之新路,其所获之利,最终皆可惠及整个齐国。此乃‘郡县’与‘封邑’共强之道,而非零和博弈。”
这一番话,将薛邑的实践纳入了战国变法图强的大背景中,提升了辩论的格局,也暗示了保守可能带来的落后风险。
一位儒家学者立刻起身反驳:“项先生所言务实,固然不错。然则,治国平天下,岂能只重功利,而轻仁义道德?昔孔子曰:‘不患寡而患不均,不患贫而患不安’。薛邑虽富,然盐铁之利尽归官府,与民争利,岂是仁政?长此以往,民心不安,国基动摇!”
项云早已料到会有此问,淡然回应:“先生引圣人之言,甚当。然云窃以为,圣人所谓‘均’与‘安’,并非静态的平均与绝对的安定。当百姓食不果腹、衣不蔽体之时,空谈‘不患寡’,无异于纵容贫穷。薛邑平抑盐价,使人人得食洁盐;改进农具,使户户有望丰收。此非‘争利’,实为‘创利’与‘均利’。让大多数百姓生活得以改善,此正是最大的‘安’!若坐视豪强盘剥,贫者愈贫,那才是真正的不均、不安之源。仁义道德,需建立在百姓丰衣足食的基础之上,否则便是空中楼阁。”
他将儒家的核心概念进行了重新解读,赋予其务实的内涵,强调发展才是实现仁义的前提。
这时,一位名家辩者跳出,以其擅长的逻辑诡辩发难:“项先生高论,然则,如先生言,人才为重。然何以辨人才之真伪?薛邑三千门客,岂能尽皆贤才?若滥竽充数者众,岂非徒耗钱粮?此乃‘名’与‘实’之辩也!”
这个问题极为刁钻,直指门客制度的弊端。项云却微微一笑:“先生问得好。辨才之难,古今同理。然我薛邑,正尝试解此难题。我等不唯‘名’是举,而重‘实’绩考核。设‘风林火山’四科,依各人所长,分派职事,以成效论赏罚。能解难题者,虽出身微末亦重用;徒有虚名而无实绩者,虽声望显赫亦汰之。此正是力求‘名实相符’之道。譬如医者,不在其能否背诵医经,而在其能否治病救人。薛邑所求,正是能‘治病救人’之才。”
他巧妙地将名家抽象的“名实之辩”,拉回到具体的人才管理实践,用“考核”和“实效”来回应,让人无从诡辩。
整个下午,项云面对来自不同学派的轮番诘难,始终沉着应对。他既不固守一家之言,也不否定对方学说的全部,而是以其超越时代的系统思维和务实取向,抓住每个学派理论中的核心矛盾或与时代脱节之处,结合薛邑的真实案例,逐一剖析、化解。他谈农业改良时引用数据,谈商业运作时分析利弊,谈人才管理时阐述机制,所言皆落到实处,既有高度,又有细节,与当时许多学者空泛的引经据典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他提出的“效用优先于空名”、“发展是实现仁义的基础”、“制度化管理优于人治”等观点,虽然表述方式符合当时语境,但其内核却充满了现代理性精神,让许多习惯于形而上学辩论的学者感到既新奇又难以反驳。
孟尝君在一旁聆听,心中赞叹不已。项云不仅维护了薛邑的立场,更在某种程度上,为战国乱世提供了一种全新的、务实强国的发展思路。
辩论结束时,虽未有一方被完全说服,但项云以其渊博的学识、清晰的逻辑、尤其是紧扣现实的全新视角,彻底打败了众人对“孟尝君门客”的刻板印象。许多原本带着偏见而来的学者,开始认真思考他的观点。稷下学宫祭酒在总结时,也不得不承认:“项先生之论,别开生面,重实效而黜虚言,于当今之世,颇有启发。”
项云之名,一夜之间传遍稷下学宫,并通过各国士人之口,迅速向列国传播。他不再仅仅是孟尝君的神秘智囊,更是一位提出了引人瞩目新思想的理论家。这场舌战群儒,不仅化解了孟尝君面临的舆论危机,更意外地让项云本人,在这战国的思想星空中,点亮了一盏属于他自己的、闪烁着务实与理性光芒的灯火。而这灯火,必将吸引更多关注,也必将照出更深的暗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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